那一年冬天飛雪連天,略帶稚氣的我拉著姥爺?shù)氖衷谖逅慕稚弦徊讲降叵蚯白咧?。長街上明面可見的店鋪都已經(jīng)關(guān)了門,屋頂留下來的水在邊角凝結(jié)成了冰錐,枯樹的枝上堆滿了白皚皚的雪花,一個個看過去,充滿了藝術(shù)感。
姥爺一手牽著我,一手把玩著文玩核桃。他不是很高,身影被街道昏黃的燈光拉成纖長的一抹——太陽還沒有升起。感受到凌晨的寒意,我緊抓著姥爺?shù)拇笫郑请p手有點粗壯,指節(jié)卻分明還稍顯潤滑。姥爺?shù)呐笥燕従佣颊f這不是一個木工應(yīng)該有的手,可是就是這樣的一雙手包裹住我小小的手掌,給我溫暖。四處靜謐,周遭無人,倆個人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點一點的晃動。
印象里,姥爺總是給我一種嚴(yán)厲的感覺。年輕時的他作為一個木工師傅,經(jīng)常訓(xùn)斥他的小徒弟,退休后這習(xí)慣是怎么也甩不掉了。姥爺總覺得自己沒有退休,每次看到我們搬弄木頭總喜歡說我們幾句,而姥姥這個時候會握著姥爺?shù)氖钟H切的看著姥爺,過了一會姥爺就停下了絮叨,和姥姥一起坐在沙發(fā)上有說有笑。我問過母親,姥爺?shù)钠鉃槭裁催@么怪,但母親只摸摸我的頭,看著姥爺和姥姥不說話。我順著母親的目光,看到他們倆四目相對,沒有太多表情的臉都互相端詳著對方,時間好像也慢了下來,下午的時光仿佛窗外的銀杏樹一樣恒久不會結(jié)束。
姥爺還喜歡吹口琴。每個清晨的五六點鐘,他早早就坐在陽臺,仔細(xì)地擦拭他口琴的每一個小口,輕輕地吹去上面的細(xì)塵,隨后便挺直腰桿,用那雙粗壯而又細(xì)膩的手握住口琴,雙眼一閉開始吹奏。姥爺吹奏的音樂和他的人一樣,透著一股剛硬,卻又讓人溫暖而安心。記得有一次我做噩夢,那噩夢就像一頭猛獸不斷向我襲來,我想要抓住一切可以平靜下來的人和物——我看到陽臺的燈還亮著,掀起被子一頭鉆進(jìn)姥爺?shù)膽牙铮褷斴p拍著我的小腦袋,告訴我“沒事的”,過了一會,他窩著我的手教我學(xué)口琴,他握的很輕,仿佛只是貼合著我稚嫩的手背,一首音樂的時間我才逐漸平靜下來,從手背穿過來的溫度是熟悉的,那種感覺一直是他對我給予厚望與無限的溫暖和關(guān)愛。
姥爺雖然總是嚴(yán)厲但對我的溺愛也是不可少的,就好像要把一顆溫暖的心原原本本的交給我。我想要小汽車,他頂著被姥姥罵的風(fēng)險一大早去集市給我?guī)Я艘粋€藍(lán)色的小汽車滿足我的要求,我害怕逢年過節(jié)時的鞭炮聲,姥爺總是從背后用那雙熟悉的手捂住我的耳朵;某次爸爸帶我逛商場,年紀(jì)尚小的我對電梯非常陌生,剛走上去兩只小巧的腳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個踉蹌就從電梯滾了下去,爸爸一下慌了,急忙打電話送到醫(yī)院。后來聽醫(yī)生說無大礙爸爸才松了口氣,回到家,一開們就發(fā)現(xiàn)姥爺面色有點凝重,目光透露出刀光劍影,直直的望著我身后的爸爸,片刻后吐出兩個沒有溫度的字來,“跪下?!蔽以谝慌圆恢氲恼局?,看姥爺一句一句訓(xùn)斥爸爸,而那雙熟悉的手也一直指著爸爸。那雙手第一次給我了陌生。
二年級暑假的時候,姥爺突然病了,住進(jìn)了醫(yī)院,家里人都在為姥爺著急,一次我被母親叫到姥爺病床旁,姥爺嘴上戴著呼吸罩,手上插著管子,本來就不胖的姥爺此刻顯的更加如干柴一般,我稚嫩的手輕輕的握住那只不再粗壯的手,盡管那只手很涼但依舊很熟悉。我被送到奶奶家聽不到什么關(guān)于姥爺病情的消息,我總以為姥爺很快就能好,拉著我的手讓我一直感受熟悉的溫暖與陪伴,但僅僅十天,他丟下了他的珍愛,不舍的離開了我,那次是我最后握住熟悉的那只手。
窗外的銀杏樹長的還是那么好,之前他總說那顆樹長的杈太亂要修剪,總歸是沒有做成。他的口琴還在縫紉機(jī)桌上安靜的放著,打開口琴盒,口琴上已經(jīng)能看出刻著“快樂”二字,這未完成的兩個字,仍待在原位等著他刻完。一切都和以前一樣,只是他確確實實的離開了,大小手的組合不能再相疊,口琴技藝練了無數(shù)遍,卻少一個人指導(dǎo)。他那雙熟悉的手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回蕩著,我能回憶的一切仿佛天上的流星轉(zhuǎn)瞬即逝卻又刻苦銘心。后來再也沒有人能讓我牽手時,感到那樣溫暖和踏實。
那雙熟悉的手,真的很想,很想……